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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文阐释献疑
来源:网络转摘 作者:霍松林 点击:13728次 时间:2016/9/13 17:17:51
韩愈作为卓越的散文家,有一整套创作理论。他的门人李翱在《答朱载言书》中说:“天下之语文章,有六说焉:其尚异者,则曰文章辞句奇险而已;其好理者,则曰文章叙意苟通而已;其溺于时者,则曰文章必当对;其病于时者,则曰文章不当对;其爱难者,则曰文章宜深不宜易;其爱易者,则曰文章宜通不当难。此皆情有所偏滞而不流,未识文章之所主也。”《全唐文》卷六三五,中华书局1982年影印,第6411页。
从韩愈的“古文”理论和创作实践看,在李翱概括的当时文坛争论的六大热点中,他是“尚异”爱“奇”的,但不排除“理”,即在主“理”的前提下尚异、好奇;他是倡导“古文”(散文),反对“时文”(骈文)的,但不排除“对”,如《进学解》等篇,对偶句层出不穷,却以散御骈,具有散文浑灏流转的气势;他是“爱难”的,但不片面追求“难”,而是“惟其是”。所谓“是”,包含“恰当”、“正确”、“合理”、“恰到好处”之类的意思,根据体裁、内容、对象的不同而处理难易深浅的问题,比“文章宜深不宜易”的简单化提法高明得多。
更重要的是:韩愈在强调文学修养的同时还强调思想文化、道德品质的修养,提出了著名的“养气”论:“行之乎仁义之途,游之乎《诗》、《书》之源”,“根之茂者其实遂,膏之沃者其光晔”。善养“浩然之气”,则“气盛”;“气盛,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都皆宜”(《答李翊书》)。他深刻地认识到:“夫所谓文者,必有诸其中,是故君子慎其实。实之美恶,其发也不掩,本深而末茂,形大而声宏,行峻而言厉,心醇而气和,昭晰者无疑,优游者有余。”(《答尉迟生书》)他还中肯地指出:创作必须有感而发,“有不得已者而后言,其歌也有思,其哭也有怀”,提出了著名的“不平则鸣”说(《送孟东野序》)。
韩愈为文之所以“尚异”,在《答刘正夫书》中做了比较集中的论述,其要点是“师古圣贤人”而“师其意,不师其辞”,“能自树立,不因循”。“夫百物,朝夕所见者人皆不注视也,及睹其异者,则共视而言之。夫文,岂异于是乎?汉朝人莫不能为文,独司马相如、太史公、刘向、扬雄为之最。然则,用功深者其收名也远;若皆与世浮沉,不自树立,虽不为当时所怪,亦必无后世之传也。”不作时下流行的、人云亦云的、公式化的文章,而要深造自得,发挥远见卓识,进行独创性的艺术构思,写出的文章既“异”于古人、时人的作品,也“异”于自己的其他作品,这就是韩愈所“尚”的“异”,颇相当于我们所说的艺术独创性。由此可见,把韩愈追求的“异”等同于“险怪”、“奇诡”,是并不全面的;当然,那“异”里也的确包含了“险怪”与“奇诡”。然而即使对于韩文中的那些的确“险怪”、“奇诡”的篇章,如果不探究其“有不得已者而后言”的独特感受、独特命意,而仅仅从遣词造句、艺术表现方面去阐释其“险怪”、“奇诡”,也是搔不着痒处的。从古到今,对于韩文的阐释、品评可谓多矣!鞭辟入里者不胜枚举;然而搔不着痒处的,也还不是绝无仅有。
《送杨少尹序》是古今各种韩文选本、古文选本入选的名篇,全文如下:
昔疏广、受二子,以年老一朝辞位而去。于时公卿设供张,祖道都门外,车数百两,道路观者多叹息泣下,共言其贤。汉史既传其事,而后世工画者又图其迹。至今照人耳目,赫赫若前日事。国子司业杨君巨源方以能诗训后进,一旦以年满七十,亦白丞相去归其乡。世常说古今人不相及,今杨与二疏其意岂异也?予忝在公卿后,遇病不能出。不知杨侯去时,城门外送者几人?车几两?马几匹?道边观者,亦有叹息知其为贤与否?而太史氏又能张大其事,为传继二疏踪迹否?不落莫否?见今世无工画者,而画与不画,故不论也。然吾闻杨侯之去,丞相有爱而惜之者,白以为其都少尹,不绝其禄。又为歌诗以劝之,京师之长于诗者,亦属而和之。又不知当时二疏之去有是事否?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。中世士大夫以官为家,罢则无所于归。杨侯始冠,举于其乡,歌《鹿鸣》而来也。今之归,指其树曰:“某树,吾先人之所种也;某水某丘,吾童子时所钓游也。”乡人莫不加敬,诫子孙以杨侯不去其乡为法。古之所谓“乡先生没而可祭于社”者,其在斯人欤,其在斯人欤!
题中的“杨少尹”就是中唐著名诗人杨巨源。长庆元年为国子司业,四年(824),以年满七十,自请致仕(退休)回乡。“宰相爱其才,奏授河中少尹,不绝其俸”。韩愈作了这篇“序”送他。前人品评,多从艺术表现方面说它如何“奇”,如何“妙”,如林云铭《韩文起》云:“七十,致仕之年也,杨侯原不得为高;增秩而不夺其俸,亦国家优老之典也,杨侯又不得为奇。至于赠行唱和,乃古今之通套;而不去其乡,尤属本等之常事。看来无一可着笔处,昌黎偏寻出汉朝绝好的故事来,与他辞位、增秩及歌诗数事有同有不同处,彼此相形,作了许多曲折。末复把中世绝不好的事作反衬语。逼出他归乡之贤,便觉件件出色。皆从无可着笔处着笔也。坊评只赞其故作波澜,而不知非得此波澜,即不能成一字。故能作古文者方能读古文,俗眼评来,自然可笑。”《韩文起》,上海会文堂1915年版,第1页。今人的品评亦与此类似,如《韩愈诗文评注》云:“写序送行属一般时文,极易流于一般应酬文字的老套。序中所写二疏之事,七十致仕,不去俸禄,唱和饯行等俱属常人惯熟之事,看来无一可着笔处。然韩愈能从无可着笔处着笔,从平凡的事迹中翻出许多波澜,又使人读了以后不觉其雕琢,百读不厌,就是这篇序文剪裁构制的高明处。于无奇之处而使之奇,于僵死之地使其生,于板滞之处使其活,这就是一般散文家不及韩愈的地方……。”《韩愈诗文评注》,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,第390页。这就是说:杨巨源七十致仕是大家都按规章照办的老套子,本身并不值得写,只是由于韩愈在写作技巧上玩了些花样,才写出了波澜起伏的奇文。这一类自以为并非“俗眼”的评论,其实都未搔着痒处,请先看韩愈的好友白居易所作的《不致仕》:
七十而致仕,礼法有明文。何乃贪荣者,斯言如不闻。可怜八九十,齿堕双眸昏。朝露贪名利,夕阳忧子孙。挂冠顾翠,悬车惜朱轮。金章腰不胜,伛偻入君门。谁不爱富贵,谁不恋君恩。年高须请老,名遂合退身。少时共嗤诮,晚岁多因循。贤哉汉二疏,彼独是何人!寂寞东门路,无人继去尘。《白氏长庆集》卷二,四部丛刊本,第10页。
这首诗,先写当时的京官们贪恋富贵,年逾七十、甚至到了“八九十”,牙落眼花,还“伛偻入君门”,赖着不致仕。接尾用“汉二疏”作反衬,来羞辱那些京官,并且慨叹道:“寂寞东门路,无人继去尘!”“汉二疏”,就是汉代的疏广、疏受叔侄。《汉书》卷七十一《疏广传》里说:汉宣帝立太子,任疏广为太子太傅、疏受为太子少傅,“太子每朝因进见,太傅在前,少傅在后,父子(按受乃广兄之子,实为叔侄——引者)并为师傅,朝廷以为荣。”但“在位五岁”,便托病告老回乡。“公卿大夫故人邑子设祖道供张东都门外(东都门,乃长安东郭门——引者),送者车数百辆。辞决而去。及道路观者皆曰:‘贤哉!二大夫!’或叹息为之下泣。”
《不致仕》是《秦中吟》十首之一,作于“贞元、元和之际”,白居易在这诗的结尾慨叹长安的“东门路”如今很“寂寞”,没有一个京官肯“继”二疏的“后尘”。过了将近二十年,韩愈好像是回应白居易的慨叹:你别叹息,如今总算有“继”二疏‘去尘”的人了。’他就是杨少君。于是别出心裁地写了这篇序。
序文先写二疏告老还乡的送行场面及《汉书》传其事、画工图其像,然后引出杨巨源也主动致仕还乡,用“今杨与二疏其意岂异也”的反诘语气强调杨巨源与二疏在主动退休这一点上并没有什么“异”,是同样值得赞赏的。
那么,杨巨源出长安东门时是不是也有那么壮观、那么感人的送行场面呢?恐怕未必有。但作者不说没有,而用他“遇病不能出”引出一连串疑问:“不知杨侯去时,城门外送者几人?车几两?马几匹?道边观者,亦有叹息知其为贤与否……”须知饯送二疏的场面那样壮观、感人,乃是公卿大夫、乃至路人赞扬主动致仕者的生动表现。如果杨侯去时无人饯行或饯行的场面很冷落,那就表明当时的公卿大夫们对到了退休年龄便主动退休的人很反感,连路人也有点麻木了。写散文而有如此丰富、深刻的言外之意,使写诗的人也会感到惭愧。
还有,写二疏时特意写了“汉史既传其事,而后世工画者又图其迹”,那么,杨侯在这一点上是不是也与二疏无“异”呢?作者对此也提出疑问。其言外之意,同样引人深思。
第三段用“然”字扳转,用“吾闻”领起,写了增秩、给俸等事,却不说二疏无此特殊待遇,而用“又不知当时二疏之去有是事否?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”引发读者的思考。《公羊传·宣公元年》:“退而致仕。”何休注:“致仕,还禄位于君。”这就是说,一旦“致仕”,职位、俸禄就都全部让出,二疏当然并不例外。而杨侯在这一点上却得到了与二疏不同的待遇,该如何理解呢?以下则以“中世士大夫”即当时的官僚作反衬,说明那些官僚“以官为家”,罢了官也不肯离开京城;而杨侯则真的告老还乡,东指西点,亲切地说:“某树,吾先人之所种也;某水某丘,吾童子时所钓游也。”不难设想,这是作者根据所有热爱家乡者的共同生活体验虚拟出来的,意在赞美杨巨源不仅主动告老,而且告老后真正还乡。
弄清了这篇序的针对性和作者的创作意图,才可以把握艺术表现方面的独创性,不会从“无可着笔处着笔”的角度品评,故弄玄虚了。
七十乃至八九十还不肯致仕,这是当时官场的普遍现象,也是官僚们害怕被人揭露的疮疤。韩愈的这篇序和白居易的那首诗,都是从这里“着笔”的。勇于面对现实、面对政治,比有意淡化现实、淡化政治者富有责任感。所不同的是:白诗就负面批评,慨慷直陈,不留余地;韩文从正面褒扬,寓贬于褒,褒贬并用,却避免直陈,而从杨与二疏的“异”与“无异”、“同”与“不同”的前后映衬中提出一连串疑问与反诘,从而引发读者的思考,含而不露,余味无穷。可不可以这样说:白以文为诗,韩以诗为文?
《全唐诗》载张籍《送杨少尹赴满(一作蒲)城》七律。题中的“杨少尹”正就是杨巨源,他是河中(今山西永济)人。唐开元时的河中府,一度改为蒲州,乾元后又升为河中府。可证题中的“满”应作“蒲,“蒲城”即“河中”。这首诗,与韩愈的《送杨少尹序》写同一题材,请看是怎样写的:
官为本府当身荣,因得还乡任野情。
自废田园今作主,每逢耆老不呼名。
旧游寺里僧应识,新别桥边树已成。
公事多闲诗更好,将谁相逐上山行。《全唐诗》卷三八五,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6册,第4336页。
被白居易在《读张籍古乐府》中赞为“风雅比兴外,未尝著空文”的张籍的确写过许多现实性很强的好诗,但这一首却相当平庸,与韩愈的同时同题之作《送杨少尹序》相比,更见逊色。在历代传诵的韩文中,有三篇序是送人到藩镇那里去求官或作官的,这就是《送董邵南游河北序》、《送石处士序》和《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》。五十年代我和几位教师在不同班级讲授古典文学,都选了《送董邵南游河北序》。一位姓朱的教授根据茅鹿门“若与燕赵豪俊之士相为叱咤呜咽”的评赞发挥,我感到不得要领,因而参阅多种选本的评论,从韩愈反对藩镇割据、维护王朝统一的角度逐字逐句体会原作,写了一篇讲稿,发表于我校学报,后来又收入拙著《唐宋诗文鉴赏举隅》。霍松林著:《唐宋诗文鉴赏举隅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。这篇短文的要点是:
第一段“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。董生举进士,连不得志于有司,怀抱利器,郁郁适兹土,吾知其必有合也。董生勉乎哉!”很有点为董生祝贺的味道,而且还好像劝勉董生努力争取。有些人也正是这样讲的。
第二段开头又进一步说:“夫以子之不遇时,苟慕义强仁者皆爱惜焉!矧燕赵之士,仁义出乎其性者哉!”这又把“河北”赞美了一通,为董生贺。仿佛是说:你的出路的确瞅对了,好好去干吧!然而这都是反话,所谓“心否而词唯”。全文首句埋伏了一个“古”字,又用“称”字放了些烟幕,使“古”字不很显眼。如果不用“称”字而写成“燕赵古多感慨悲歌之士”,就等于说“燕赵今无感慨悲歌之士”,下面的文章就不好作。“古称”云云,即“历史上说”如何如何,历史上说“燕赵多感慨悲歌之士”,则现在可能还是那样,所以断言董生到那里去“必有合”,而且祝贺他,勉励他。然而“古称”毕竟不同于“今称”,燕赵如今是什么样子的问题终究要提出来,于是用“然”字扳转,提出疑问:“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,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?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,董生勉乎哉!”既然“风俗与化移易”,则燕赵(河北)已被反叛朝廷的藩镇化了好多年,是不是还有“感慨悲歌之士”呢?只提疑问而“聊以吾子之行卜之”,神妙匪夷所思。河北藩镇为了壮大自己的声势,“竞引豪杰之士为谋主”,董生游河北,肯定“必有合”。如果“合”了,岂不是证明今之燕赵“不异于古所云”吗?但作者已经说过:“感慨悲歌”的“燕赵之士”是“仁义出乎其性”的,而对于当时的河北藩镇,恐怕连董生也不好说他们“仁义出乎其性”吧!既然如此,那么与藩镇“合”,就等于丧失仁义。“聊以吾子之行卜之”的“卜”,与其说是“卜”燕赵,毋宁说是“卜”董生。“勉乎哉”云者,勉其不可从贼也。
第三段委托董生到河北后“为我吊望诸君之墓而观于其市,复有昔时屠狗者乎?为我谢曰:‘明天子在上,可以出而仕矣!’”连河北的“屠狗者”都劝其入朝,那么对董生投奔河北藩镇抱什么态度,也就不言而喻了。全文表面上都是送董生游河北,但送之正所以留之,微情妙旨,令人回味无穷。从“鉴赏热”兴起以来。我写于五十年代的这篇文章被收入多种鉴赏集。别人谈《送董邵南游河北序》的文章也见过好几篇,尽管繁、简、浅、深各不相同,要点却基本一致。似乎别无异议。
韩愈有一篇题为《嗟哉董生行》的诗,对“隐居行义”、“孝且慈”而“刺史不能荐,天子不闻名声”的董邵南表示同情。《韩昌黎诗系年集释》卷一,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,第7980页。董邵南要去河北,不是应聘去做官,而是谋出路,所以韩愈不便公然阻止,只好写了这篇委婉含蓄的序让他看。而石处士和温处士,则是应藩镇之聘去作官的,想留也留不住,因而送他们的序完全是另一种写法。先看《送石处士序》:
河阳军节度御史大夫乌公为节度之三月,求士于从事之贤者。有荐石先生者,公曰:“先生何如?”曰:“先生居嵩、邙、瀍、谷之间,冬一裘,夏一葛。食,朝夕饭一盂,蔬一盘。人与之钱则辞,请与出游,未尝以事辞,劝之仕不应。坐一室,左右图书。与之语道理、辨古今事当否、论人高下、事后当成败,若河决下流而东注,若驷马驾轻车、就熟路,而王良、造父为之先后也,若烛照、数计而龟卜也。”大夫曰:“先生有以自老,无求于人,其肯为某来耶?”从事曰:“大夫文武忠孝,求士为国,不私于家。方今寇聚于恒,师环其疆,农不耕收,财粟殚亡。吾所处地,归输之途,治法征谋,宜有所出。先生仁且勇,若以义请而强委重焉,其何说之辞?”于是撰书词,具马币,卜日以授使者,求先生之庐而请焉。先生不告于妻子,不谋于朋友,冠带出见客,拜受书礼于门内。宵则沐浴戒行李,载书册,问道所由,告行于常所来往。晨则毕至,张上东门外。酒三行,且起,有执爵而言者曰:“大夫真能以义取人,先生真能以道自任,决去就。为先生别。”又酌而祝曰:“凡去就出处何常,惟义之归。遂以为先生寿。”又酌而祝曰:“使大夫恒无变其初,无务富其家而饥其师,无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,无味于谄言,惟先生是听,以能有成功,保天子之宠命。”又祝曰:“使先生无图利于大夫而私便其身。”先生起拜祝辞曰:“敢不敬早夜以求从祝规。”于是东都之人士咸知大夫与先生果能相与以有成也。遂各为歌诗六韵,退,愈为之序云。
再看《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》:
“伯乐一过冀北之野,而马群遂空。”夫冀北马多天下,伯乐虽善知马,安能空其群邪?解之者曰:“吾所谓空,非无马也,无良马也。伯乐知马,遇其良辄取之,群无留良焉。苟无良,虽谓无马,不为虚语矣。”东都,固士大夫之冀北也。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,洛之北涯曰石生,其南涯曰温生。大夫乌公以鈇钺镇河阳之三月,以石生为才,以礼为罗,罗而致之幕下;未数月也,以温生为才,于是以石生为媒,以礼为罗,又罗而致之幕下。东都虽信多才士,朝取一人焉,拔其尤,暮取一人焉,拔其尤,自居守、河南尹,以及百司之执事,与吾辈二县之大夫,政有所不通,事有所可疑,奚所咨而处焉?士大夫之去位而巷处者,谁与嬉游?小子后生,于何考德而问业焉?缙绅之东西行过是都者,无所礼于其庐。若是而称曰:“大夫乌公一镇河阳,而东都处士之庐无人焉!”岂不可也?夫南面而听天下,其所托重而恃力者,唯相与将耳。相为天子得人于朝廷,将为天子得文武士于幕下,求内外无治,不可得也。愈縻于兹,不能自引去,资二生以待老。今皆为有力者夺之,其何能无介然于怀邪?生既至,拜公于军门,其为吾以前所称,为天下贺;以后所称,为吾致私怨于尽取也。留守相公首为四韵诗歌其事,愈因推其意而序之。
今人对这两篇序,大抵就表面的意思阐释、品评,对乌公与石、温同样肯定,不曾触及深层意蕴与微情妙旨。对《送石处士序》,或认为“前段通过求士与纳士,具体称颂了石洪与乌的可贵品德:一个非贤者不求,一个一般求士不应。在大敌当前,求士为国的‘忠’与‘义’,出仕为国的‘仁’且‘勇’的道德规范下结合起来了。”《韩愈诗文评注》,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,第237页。或认为“乌重胤任河阳节度使而求贤,人们对他寄寓希望;石洪以处士身分而应聘,人们寄寓厚爱,这体现了当时知识分子渴望平抑藩镇,维护唐王朝权威的心态。韩愈序以成文,表现了他正确的政治见解和积极的人生态度……不谋私利,不谋自身,一心为道义,一心为国家,始终将石洪置于高层次的精神世界。”《古文鉴赏辞典》上册,上海辞书出版社1997年版,第928930页。对于《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》,今人则引《旧唐书》本传对乌重胤大力肯定:“重胤出自行间,及为长帅,赤心奉上,能与下同甘苦,所至立功,未尝矜伐。而善待宾僚,礼分同至,当时名士,咸愿依之。”接着用“韩愈的这篇文章就说明了当时洛阳一带的名士依附这位大帅的情况”一句引出以下的赏析文字,对乌与温同样肯定。《古文鉴赏辞典》上册,上海辞书出版社1997年版,第931页。
石处士、温处士投靠的乌重胤,原为昭义节度使卢从史的牙将。承德节度使王承宗叛,从史窃献诛讨之谋以讨好宪宗,暗中又与承宗勾结。在讨平卢从史之乱的关键时刻,乌重胤立了功,宪宗嘉其功,想提拔他任昭义节度使,由于李绛提出多种理由反对,乃改授河阳节度使。安史乱后,节度使之设遍国内。一节度使统管一道或数州,总揽军政大权,故称藩镇,往往拥兵自重,割据一方。因而用什么人任节度使,关系甚大。按《旧唐书》本传,乌重胤始终忠于唐王朝,表现很好;但在由牙将而初任河阳节度使之时,对他以后会怎样做,韩愈不能不持怀疑态度。卢从史窃献诛王承宗之谋而受奖励,接着就勾结王承宗谋反,可谓殷鉴不远。李绛就说由乌重胤任昭义节度使,会比由卢从史任昭义节度使更糟。乌重胤初任河阳节度后就礼聘石处士与温处士,而石、温都欣然应聘。一贯反对藩镇割据、维护唐王朝统一的韩愈作序为石、温送行,怎会简单地既赞扬乌,又歌颂石、温两处士呢?
那么,这两篇序该怎么写?
《送石处士序》分两大段。第一大段,主要写了“乌公”与其“从事”为招聘石洪而展开的两次问答。第一次,由“乌公”求士、“从事”荐石洪而引出“乌公”的询问。又由乌公“先生如何”的询问引出“从事”对石洪的全面介绍:“与之语道理、辨古今事当否、论人高下、事后当成败,若河决下流而东注,若驷马驾轻车、就熟路,而王良、造父为之先后也,若烛照、数计而龟卜也。”这是一个五六六字长句,连用五个比喻赞誉石洪富谋略、有干才,真可谓气盛言宜,显示了作者驾驭语言的卓越才能。由于“从事”先介绍了石洪自甘淡泊的隐居生活,所以第二次问答,是由乌公“其肯为某来耶”的一问开始的。“从事”的回答分两层:其一是抬高乌公,说他“文武忠孝,求士为国”,而当前承德节度使王承宗起兵反唐,正需要有谋略的人谋划征讨;其二是抬高石洪,说他“仁且勇”,堪负谋划征讨的重任。把这两层意思相对接,便得出倘委以这样的重任,石洪便没有理由推辞的结论。很清楚,即使“乌公”与“从事”真有这两次问答,韩愈也不在现场,怎能逐句记录?事实上,这完全是艺术虚构,并非真心颂赞乌、石,而是借“从事”之口,既抬高乌,又抬高石,用意很明显:从正面说,是对他们的期许;从反面说,是对他们的劝勉。总而言之,是希望他们这样做,而不是相反。
第二大段,写石洪一见使者捧聘书、带马币,登门恭请,便一反隐居不仕的常态欣然应命。“先生(石洪)不告于妻子,不谋于朋友,冠带出见客,拜受书礼于门内。宵则沐浴戒行李,载书册,问道所由,告行于常所来往”一段的着意渲染,与前面所写的隐居生活相映成趣,令人想起《北山移文》孔稚圭《北山移文》是嘲讽假隐士的著名骈文,见《文选》卷四十三。中处士出山的丑态,其奚落嘲讽之意是灼然可见的。
韩愈不赞许石洪出任节度使的参谋,但人家不与朋友商量,一意孤行,坚决要去,而且那么情急,就只能在“临别赠言”上作文章。关于饯行场面的描写,真可谓别开生面!一则曰:“有执爵而言者曰……”,再则曰:“又酌而祝曰……”,三再曰:“又酌而祝曰……”,四则曰:“又祝曰……”。这四次祝酒词,诸如“以义取人”,“以道自任”,‘惟义之归”,“使大夫(乌公)恒无变其初,无务富其家而饥其师……保天子之宠命”,“使先生无图利于大夫而私便其身”等等,真可谓谆谆劝勉,语重心长。而第一段中抬高乌、石的“从事”是谁,第二段中四次致祝酒词对乌、石进行警戒、劝勉者是谁,都无姓名,不过是作者借以发表意见的“乌有先生”。连石洪的“起拜祝辞”,“敢不敬早夜以求从祝规”,不用说也是作者代拟的。然而从全篇文章看,作者却只是客观叙述,无一语发抒己见。两番问答,四次祝酒,创作意图尽借他人之口说出,使读者浑然不觉。而参差历落,曲折变化,笔笔皆活,言外有意,委婉不尽。真所谓“能自树立,不因循”,表现了高度的艺术独创性,值得仔细玩味,不宜从表面上滑过。
与这篇序同时,韩愈还作了《送石处士赴河阳幕》诗:
长把种树书,人云避世士。忽骑将军马,自号报恩子。风云入壮怀,泉石别幽耳。钜鹿师欲老,常山险犹恃。岂惟彼相忧,固是吾徒耻!去去事方急,酒行可以起。《韩昌黎诗系年集释》卷七,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,第738页。
前六句嘲讽之意甚明。自己“长把种树书”,装出隐士的样子;旁人信以为真,说他是“避世士”。其实他不过是借隐居以盗虚声,等待高价出卖。果然,忽见“将军”(乌重胤)厚礼招聘,就骑上人家送来的马去“报恩”。“人云避世士”与“自号报恩子”形成的巨大落差,引人发笑。“风云入壮怀,泉石别幽耳”两句,清人马位在《秋窗随笔》里说“包括《北山移文》一篇”,《昭代丛书》辛集卷三十二,道光癸巳年刊,第13页。可谓一针见血。后六句,则是对石洪的劝勉。“钜鹿师欲老”指唐军讨承德节度使王承宗久而无功;“常山险犹恃”指王承宗据险顽抗。石洪赴河阳幕,本来是为“报”个人之“恩”;韩愈则劝他去为国平叛,六句诗写得那么慷慨激昂。诗与序互相参照,必能加深对于序文的领悟。石洪、温造同为洛阳处士,同应乌重胤之聘相继出山,几乎找不到什么异点,而韩愈的《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》却与不久前写的《送石处士序》全不相犯,各极其妙,令人叹服。
对于《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》,前人也多认为“极写温生之贤”;但别具慧眼的评论也是有的。如姚鼐云:“意含滑稽,而文特嫖姚。”王文濡:《评校音注古文辞类纂》卷三十一,上海文明书局1936年版,第14页引。林纾云:“送石文,庄而姝;若再为庄论,絮絮作警戒语,便成老生常谈矣!故一变而为滑稽,谑而不虐,在在皆寓风趣。”林纾:《古文辞类纂选本》卷六,上海商务印书馆1926年版,第25页。吴闿生云:“此文含谐讽,词特屈曲盘旋。”高步瀛:《唐宋文举要》甲编卷二,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,第232页引。细读全文,由第一段的“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”引出第二段的“乌公一镇河阳而东都处士之庐无人焉”,以冀北之马譬喻洛阳处士,不无滑稽之感。“处士之庐无人”的结论是层层推演出来的。先说“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,洛之北涯曰石生,其南涯曰温生”,见得这两位是真“处士”。接着说“大夫乌公以钺镇河阳之三月,以石生为才,以礼为罗,罗而致之幕下;未数月也,以温生为才,于是以石生为媒,以礼为罗,又罗而致之幕下”。对照前面的“深藏”,就感到滑稽;不用“不仕”而用“不市(卖)”,后面又来了个“以礼(就是《送石处士序》中的“马币”)为罗,罗而致之幕下”,更不无嘲讽。由于乌公把石、温两处士弄走了,所以“自居守、河南尹以及百司之执事与吾辈二县之大夫,政有所不通,事有所可疑,奚所咨而处焉?士大夫之去位而巷处者,谁与嬉游?小子后生,于何考德而问业焉?缙绅之东西行过是都者,无所礼于其庐。”有人认为由此可见“温处士受重于名卿巨公”,其实,石、温对于“居守”、“河南尹”、“百司之执事”、“二县之大夫”、“士大夫之去位而巷处者”、“小子后生”以及韩愈本人,哪有这样重要!这不过是从反面落墨,对本来“深藏不市”的“处士”一见厚礼就轻率地应藩镇之聘深表遗憾罢了。
如果联想《北山移文》写因周处士出山而“使我高霞孤映,明月独举,青松落阴,白云谁侣?涧户摧绝无与归,石径荒凉徒延伫……蕙帐空兮夜鹤怨,山人去兮晓猿惊”诸句,《文选》卷四十三,中华书局1977年影印胡刻本,第613614页。再来读韩愈写得如怨如慕、如泣如诉的这段妙文,就不禁哑然失笑。
送石、温两处士的序写法迥异而主旨不殊,送温序的第三段把乌重胤聘处士入幕提到“为天子得文武士于幕下”的高度,并且“为天下贺”,这就是送石序两番问答、四次祝酒所要阐明的要义,也就是全文的主旨。
唐宪宗元和五年(810)四月以乌重胤为河阳节度使。乌镇河阳之三月聘石生,未数月又聘温生。韩愈在作于元和六年春的《寄卢仝》诗里先称赞卢仝“劝参留守谒大尹,言语才及辄掩耳”之后写道:
水北山人得名声,去年去作幕下士。
水南山人又继往,鞍马仆从塞闾里。
少室山人索价高,两以谏官征不起。
彼皆刺口论世事,有力未免遭驱使。《韩昌黎诗系年集释》卷七,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,第782页。
对处士(山人)出任节度使的官,明确地表示不满。而所谓“水北山人”,就是隐于“洛之北涯”的石洪;所谓“水南山人”,就是隐于“洛之南涯”的温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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